地看着整个棋盘,又把手袖起来。 就在这时,车厢乱了起来。好多人拥进来,隔着玻璃往外招手。我就站起身, 也隔着玻璃往北看月台上。站上的人都拥到车厢前,都在叫,乱成一片。车身忽地 一动,人群“嗡”地一下,哭声四起。我的背被谁捅了一下,回头一看,他一手护 着棋盘,说:“没你这么下棋的,走哇!”我实在没心思下棋,而且心里有些酸, 就硬硬地说:“我不下了。这是什么时候!”他很惊愕地看着我,忽然像明白了, 身子软下去,不再说话。 车开了一会儿,车厢开始平静下来。有水送过来,大家就掏出缸子要水。我旁 边的人打了水,说:“谁的棋 收了放缸子。”他很可怜的样子,问:“下棋吗 ”要放缸的人说:“反正没意思,来一盘吧。”他就很高兴,连忙码好棋子。对手 说:“这横着算怎么回事儿 没法儿看。”他搓着手说:“凑合了,平常看棋的时 候,棋盘不等于是横着的 你先走。”对手很老练地拿起棋子儿,嘴里叫着:“当 头炮。”他跟着跳上马。对手马上把他的卒吃了,他也立刻用马吃了对方的炮。我 看这种简单的开局没有大意思,又实在对象棋不感兴趣,就转了头。 这时一个同学走过来,像在找什么人,一眼望到我,就说:“来来来,四缺一 ,就差你了。”我知道他们是在打牌,就摇摇头。同学走到我们这一格,正待伸手 拉我,忽然大叫:“棋呆子,你怎么在这儿 你妹妹刚才把你找苦了,我说没见啊 。没想到你在我们学校这节车厢里,气儿都不吭一声。你瞧你瞧,又下上了。” 棋呆子红了脸,没好气地说:“你管天管地,还管我下棋 走,该你走了。” 就又催促我身边的对手。我这时听出点音儿来,就问同学:“他就是王一生 ”同 学睁了眼,说:“你不认识他 唉呀,你白活了。你不知道棋呆子 ”我说:“我 知道棋呆子就是王一生,可不知道王一生就是他。”说着,就仔细看着这个精瘦的 学生。王一生勉强笑一笑,只看着棋盘。 王一生简直大名鼎鼎。我们学校与旁边几个中学常常有学生之间的象棋厮杀, 后来拚出几个高手。几个高手之间常摆擂台,渐渐地,几乎每次冠军就都是王一生 了。我因为不喜欢象棋,也就不去关心什么象棋冠军,但王一生的大名,却常被班 上几个棋篓子供在嘴上,我也就对其事迹略闻一二,知道王一生外号棋呆子,棋下 得神不用说,而且在他们学校那一年级里数理成绩总是前数名。我想棋下得好而且 有个数学脑子,这很合情理,可我又不信人们说的那些王一生的呆事,觉得不过是
夜里十二点吗 ”我说:“噢,不。是晚上十点吧。”他又问:“那第二天你吃了 什么 ”我有点儿不耐烦。讲老实话,我不太愿意复述这些事情,尤其是细节。我 觉得这些事情总在腐蚀我,它们与我以前对生活的认识太不合辙,总好像是在嘲笑 我的理想。我说:“当天晚上我睡在那个同学家。第二天早上,同学买了两个油饼 ,我吃了一个。上午我随他去跑一些事,中午他请我在街上吃。晚上嘛,我不好意 思再在他那儿吃,可另一个同学来了,知道我没什么着落,硬拉了我去他家,当然 吃得还可以。怎么样 还有什么不清楚 ”他笑了,说:“你才不是你刚才说的什 么‘一天没吃东西’。你十二点以前吃了一个馒头,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更何况 第二天你的伙食水平不低,平均下来,你两天的热量还是可以的。”我说:“你恐 怕还是有些呆!要知道,人吃饭,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种精神需要。不知 道下一顿在什么地方,人就特别想到吃,而且,饿得快。”他说:“你家道尚好的 时候,有这种精神压力吗 恐怕没有什么精神需求吧 有,也只不过是想好上再好 ,那是馋。馋是你们这些人的特点。”我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禁不住问他:“你 总在说你们你们,可你是什么人 ”他迅速看着其他地方,只是不看我,说:“ 我当然不同了。我主要是对吃要求得比较实在。唉,不说这些了,你真的不喜欢下 棋 何以解忧 唯有象棋。”我瞧着他说:“你有什么忧 ”他仍然不看我,“没 有什么忧,没有。‘忧’这玩意儿,是他妈文人的佐料儿。我们这种人,没有什么 忧,顶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 唯有象棋。” 我看他对吃很感兴趣,就注意他吃的时候。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 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 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 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 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 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 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 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 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
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 。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 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 咽下去,喉节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 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我在火车上一直 看他下棋,发现他同样是精细的,但就有气度得多。他常常在我们还根本看不出已 是败局时就开始重码棋子,说:“再来一盘吧。”有的人不服输,非要下完,总觉 得被他那样暗示死刑存些侥幸。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对方,说:“非要听‘ 将’,有瘾 ” 我每看到他吃饭,就回想起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终于在一次饭后他小 口呷汤时讲了这个故事。我因为有过饥饿的经验,所以特别渲染了故事中的饥饿感 觉。他不再喝汤,只是把饭盒端在嘴边儿,一动不动地听我讲。我讲完了,他呆了 许久,凝视着饭盒里的水,轻轻吸了一口,才很严肃地看着我说:“这个人是对的 。他当然要把饼干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讲,他是对失去食物发生精神上的恐惧,是 精神病 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写书的人怎么可以这么理解这个人呢 杰… …杰什么 嗯,杰克·伦敦,这个小子他妈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我马上指出 杰克·伦敦是一个如何如何的人。他说:“是呀,不管怎么样,像你说的,杰克· 伦敦后来出了名,肯定不愁吃的,他当然会叼着根烟,写些嘲笑饥饿的故事。”我 说:“杰克·伦敦丝毫也没有嘲笑饥饿,他是……”他不耐烦地打断我说:“怎么 不是嘲笑 把一个特别清楚饥饿是怎么回事儿的人写成发了神经,我不喜欢。”我 只好苦笑,不再说什么。可是一没人和他下棋了,他就又问我:“嗯 再讲个吃的 故事 其实杰克·伦敦那个故事挺好。”我有些不高兴地说:“那根本不是个吃的 故事,那是一个讲生命的故事。你不愧为棋呆子。”大约是我脸上有种表情,他于 是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升上来,我还是喜欢他的,就说:“好吧, 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听过吗 ”他摇摇头。我就又好好儿描述一下邦斯舅舅这 个老饕。不料他听完,马上就说:“这个故事不好,这是一个馋的故事,不是吃的 故事。邦斯这个老头儿若只是吃而不馋,不会死。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他马上意
正翻着,这老头儿推着筐过来了,指着我说:‘你个大小伙子,怎么抢我的买卖 ’我说不是,是找丢了的东西,他问什么东西,我没搭理他。可他问个不停,‘钱 ,存摺儿 结婚帖子 ’我只好说是棋谱,正说着,就找到了。他说叫他看看。他 在路灯底下挺快就看完了,说‘这棋没根哪’。我说这是以前市里的象棋比赛。可 他说,‘哪儿的比赛也没用,你瞧这,这叫棋路 狗脑子。’我心想怕是遇上异人 了,就问他当怎么走。老头儿哗哗说了一通棋谱儿,我一听,真的不凡,就提出要 跟他下一盘。老头让我先说。我们俩就在垃圾站下盲棋,我是连输五盘。老头儿棋 路猛听头几步,没什么,可着子真阴真狠,打闪一般,网得开,收得又紧又快。后 来我们见天儿在垃圾站下盲棋,每天回去我就琢磨他的棋路,以后居然跟他平过一 盘,还赢过一盘。其实赢的那盘我们一共才走了十几步。老头儿用铅丝扒子敲了半 天地面,叹一声,‘你赢了。’我高兴了,直说要到他那儿去看看。老头儿白了我 一眼,说,‘撑的 !’告诉我明天晚上再在这儿等他。第二天我去了,见他推着 筐远远来了。到了跟前,从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到我手上,说这也是谱儿,让 我拿回去,看瞧得懂不。又说哪天有走不动的棋,让我到这儿来说给他听听,兴许 他就走动了。我赶紧回到家里,打开一看,还真他妈不懂。这是本异书,也不知是 哪朝哪代的,手抄,边边角角儿,补了又补。上面写的东西,不像是说象棋,好像 是说另外的什么事儿。我第二天又去找老头儿,说我看不懂,他哈哈一笑,说他先 给我说一段儿,提个醒儿。他一开说,把我吓了一跳。原来开宗明义,是讲男女的 事儿,我说这是四旧。老头儿叹了,说什么是旧 我这每天捡烂纸是不是在捡旧 ,这开篇是借男女讲阴阳之气。阴阳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折就 是‘折断’的‘折’。我点点头。‘太盛则折,太弱则泻’。老头儿说我的毛病是 太盛。又说,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 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无 为即是道,也就是棋运之大不可变,你想变,就不是象棋,输不用说了,连棋边儿 都沾不上。棋运不可悖,但每局的势要自己造。棋运和势既有,那可就无所不为了 。玄是真玄,可细琢磨,是那么个理儿。我说,这么讲是真提气,可这下棋,千变 万化,怎么才能准赢呢 老头儿说这就是造势的学问了。造势妙在契机。谁也不走
子儿,这棋没法儿下。可只要对方一动,势就可入,就可导。高手你入他很难,这 就要损。损他一个子儿,损自己一个子儿,先导开,或找眼钉下,止住他的入势, 铺排下自己的入势。这时你万不可死损,势式要相机而变。势势有相因之气,势套 势,小势开导,大势含而化之,根连根,别人就奈何不得。老头儿说我只有套,势 不太明。套可以算出百步之远,但无势,不成气候。又说我脑子好,有琢磨劲儿, 后来输我的那一盘,就是大势已破,再下,就是玩了。老头儿说他日子不多了,无 儿无女,遇见我,就传给我吧。我说你老人家棋道这么好,怎么干这种营生呢 老 头儿叹了一口气,说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有训——‘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 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又说他从小没学过什么谋生本事,现在想来,倒 是训坏了他。”我似乎听明白了一些棋道,可很奇怪,就问:“棋道与生道难道有 什么不同么 ”王一生说:“我也是这么说,而且魔症起来,问他天下大势。老头 儿说,棋就是这么几个子儿,棋盘就是这么大,无非是道同势不同,可这子儿你全 能看在眼底。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这每天的大字报,张张都新鲜,虽看出点 道儿,可不能究底。子儿不全摆上,这棋就没法儿下。” 我就又问那本棋谱。王一生很沮丧地说:“我每天带在身上,反覆地看。后来 你知道,我撕大字报被造反团捉住,书就被他们搜了去,说是四旧,给毁了,而且 是当着我的面儿毁的。好在书已在我脑子里,不怕他们。”我就又和王一生感叹了 许久。 火车终于到了,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又被用卡车运到农场。在总场,各分场的人 上来领我们。我找到王一生,说:“呆子,要分手了,别忘了交情,有事儿没事儿 ,互相走动。”他说当然。 这个农场在大山林里,活计就是砍树,烧山,挖坑,再栽树。不栽树的时候, 就种点儿粮食。交通不便,运输不够,常常就买不到谋油点灯。晚上黑灯瞎火,大 家凑在一起臭聊,天南地北。又因为常割资本主义尾巴,生活就清苦得很,常常一 个月每人只有五钱油,吃饭钟一敲,大家就疾跑如飞。大锅菜是先煮后搁油,油又 少,只在汤上浮几个大花儿。落在后边,常常就只能吃清水南瓜或清水茄子。米倒 是不缺,国家供应商品粮,每人每月四十二斤。可没油水,挖山又不是轻活,肚子 就越吃越大。我倒是没有什么,毕竟强似讨吃。每月又有二十几元工薪,家里没有 人惦记着,又没有找女朋友,就买了烟学抽,不料越抽越凶。
山上活儿紧时,常常累翻,就想:呆子不知怎么干 那么精瘦的一个人。晚上 大家闲聊,多是精神会餐。我又想,呆子的吃相可能更恶了。我父亲在时,炒得一 手好菜,母亲都比不上他,星期天常邀了同事,专事品尝,我自然精于此道。因此 聊起来,常常是主角,说得大家个个儿腮胀,常常发一声喊,将我按倒在地上,说 像我这样儿的人实在是祸害,不如宰了炒吃。下雨时节,大家都慌忙上山去挖笋, 又到沟里捉田鸡,无奈没有油,常常吃得胃酸。山上总要放火,野兽们都惊走了, 极难打到。即使打到,野物们走惯了,没膘,熬不得油。尺把长的老鼠也捉来吃, 因鼠是吃粮的,大家说鼠肉就是人肉,也算吃人吧。我又常想,呆子难道不馋 好 上加好,固然是馋,其实饿时更馋。不馋,吃的本能不能发挥,也不得寄托。又想 ,呆子不知还下棋不下棋。我们分场与他们分场隔着近百里,来去一趟不容易,也 就见不着。 转眼到了夏季。有一天,我正在山上干活儿,远远望见山下小路上有一个人。 大家觉得影儿生,就议论是什么人。有人说是小毛的男的吧。小毛是队里一个女知 青,新近在外场找了一个朋友,可谁也没见过。大家就议论可能是这个人来找小毛 ,于是满山喊小毛,说她的汉子来了。小毛丢了锄,跌跌撞撞跑过来,伸了脖子看 。还没等小毛看好,我却认出来人是王一生——棋呆子。于是大叫,别人倒吓了一 跳,都问:“找你的 ”我很得意。我们这个队有四个省市的知青,与我同来的不 多,自然他们不认识王一生。我这时正代理一个管三四个人的小组长,于是对大家 说:“散了,不干了。大家也别回去,帮我看看山上可有什么吃的弄点儿。到钟点 儿再下山,拿到我那儿去烧。你们打了饭,都过来一起吃。”大家于是就钻进乱草 里去寻了。 我跳着跑下山,王一生已经站住,一脸高兴的样子,远远地问:“你怎么知道 是我 ”我到了他跟前说:“远远就看你呆头呆脑,还真是你。你怎么老也不来看 我 ”他跟我并排走着,说:“你也老不来看我呀!”我见他背上的汗浸出衣衫, 头发已是一绺一绺的,一脸的灰土,只有眼睛和牙齿放光,嘴上也是一层土,干得 起皱,就说:“你怎么摸来的 ”他说:“搭一段儿车,走一段儿路,出来半个月 了。”我吓了一跳,问:“不到百里,怎么走这么多天 ”他说:“回去细说。” 说话间已经到了沟底队里。场上几只猪跑来跑去,个个儿瘦得赛狗。还不到下 班时间,冷冷清清的,只有队上伙房隐隐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到了我的宿舍,就直进去。这里并不锁门,都没有多馀的东西可拿,不必防谁 。我放了盆,叫他等着,就提桶打热水来给他洗。到了伙房,与炊事员讲,我这个 月的五钱油全数领出来,以后就领生菜,不再打熟菜。炊事员问:“来客了 ”我 说:“可不!”炊事员就打开锁了的柜子,舀一小匙油找了个碗盛给我,又拿了三 只长茄子,说:“明天还来打菜吧,从后天算起,方便。”我从锅里舀了热水,提 回宿舍。 王一生把衣裳脱了,只剩一条裤衩,呼噜呼噜地洗。洗完后,将脏衣服按在水 里泡着,然后一件一件搓,洗好涮好,拧干晾在门口绳上。我说:“你还挺麻利的 。”他说:“从小自己干,惯了。几件衣服,也不费事。”说着就在床上坐下,弯 过手臂,去挠背后,肋骨一根根动着。我拿出烟来请他抽。他很老练地敲出一支, 舔了一头儿,倒过来叼着。我先给他点了,自己也点上。他支起肩深吸进去,慢慢 地吐出来,浑身荡一下,笑了,说:“真不错。”我说:“怎么样 也抽上了 日 子过得不错呀。”他看看草顶,又看看在门口转来转去的猪,低下头,轻轻拍着净 是绿筋的瘦腿,半晌才说:“不错,真的不错。还说什么呢 粮 钱 还要什么呢 不错,真不错。你怎么样 ”他透过烟雾问我。我也感叹了,说:“钱是不少, 粮也多,没错儿,可没油哇。大锅菜吃得胃酸。主要是没什么玩儿的,没书,没电 影儿。去哪儿也不容易,老在这个沟儿里转,闷得无聊。”他看看我,摇一下头, 说:“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 你 呀,你就叫书害了。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个故事,我琢磨了,后来挺喜欢的。你不 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 是呀,一个人拼命想活着,最后都 神经了,后来好了,活下来了,可接着怎么生活呢 像邦斯那样 有吃,有喝,好 收藏个什么,可有个馋的毛病,人家不请吃就活得不痛快。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 福。”他不说了,看着自己的脚趾动来动去,又用后脚跟去擦另一只脚的背,吐出 一口烟,用手在腿上掸了掸。 我很后悔用油来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意,还用书和电影儿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 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足,因为这些在他看来,实在是超出基准线上的东西,他不会 为这些烦闷。我突然觉得很泄气,有些同意他的说法。是呀,还要什么呢 我不是 也感到挺好了吗 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
找刷夜的地方。我经常烦恼的是什么呢 为什么那么想看一本书呢 电影儿这样的东西,一亮就全醒了,图个什么的呢 我隐藏着一种欲望,说不清楚,但是我大概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我问他:“你还下棋吗 ”他就像走棋那样快说:“当然,还用说”我说:“是啊,你觉得一切都好,干吗 还需要下棋呢,下棋不多了吗 ”,摸了一下脸说:“我迷路了,下棋,什么都忘了。我在棋里很舒服。就是没有棋盘,棋子儿,我在心里就可以了,谁的事情了。”我说:“如果有一天不让你下棋,也许你想走棋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不行,那怎么可能我在心里呢!还把我的脑子挖出来了,你净说些不可能的事。”我叹了一口气,说:“下棋这件事看来不错。看了一本儿书,你不能老在脑子里过篇儿,老想看新的。下棋不一样了,自己能变成花样玩。”他笑着对我说:“怎嚒样,学棋吧我们现在吃不愁了,顶多是照你说的,够不好,又活不出来了。书你哪一个去找下棋吧,有忧下棋解。”想了想,说:“我真的很不感兴趣。我们队打倒了个人,很不错。”他把烟屁股使劲儿扔出门外,眼睛又放出光来:“真的有下棋的嘿,我真的还来了。他在哪 ”我说:“还没下班呢。看你急的,你来看看我的吗 ”,“我这半年找不到下棋了。后来想,天下人多得很,这野林子里我找不到下棋了。现在我请了假,一路找下棋,就找到你了。”我说:“你不挣了钱怎么活 ”他说:“你不知道,我妹妹在城里分了矿,挣了钱,我也不用给家里那么多钱了。我就想,趁着这个功夫,会棋手。怎么样,你一下子把你说的那个人找来了一盘”我当然要说,心里一动,就问他:“你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 ”他叹了一口,望着屋顶,很久才说:“穷。困难啊!我们家三口儿,母亲死了,只有父亲妹妹和我。我父亲吗 挣得少,平均生活费的说法儿,我们一个人才十块。我母亲死后,父亲就喝酒,而且喝得越多,手里有两个钱就喝,就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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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说,他不听,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弄得人家也很困难。”“你不知道酒是什么意思,那是老爷爷们的感觉啊!”!咱俩这日子挺不易,你妈去了,你们又小。我烦哪,我没文化,这把年纪,一辈子这点 子钱算是到头儿了。你妈死的时候,嘱咐了,怎么着也要供你念完初中再挣钱。你 们让我喝口酒,啊 对老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下辈子算吧。’”他看了看我,又说 :“不瞒你说,我母亲解放前是窑子里的。后来大概是有人看上了,做了人家的小 ,也算从良。有烟吗 ”我扔过一支烟给他,他点上了,把烟头儿吹得红红的,两 眼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许久才说:“后来,我妈又跟人跑了,据说买她的那家欺负 她,当老妈子不说,还打。后来跟的这个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我妈 跟这个人生的。刚一解放,我妈跟的那个人就不见了。当时我妈怀着我,吃穿无着 ,就跟了我现在这个父亲。我这个后爹是卖力气的,可临到解放的时候儿,身子骨 儿不行,又没文化,钱就挣得少。和我妈过了以后,原指着相帮着好一点儿,可没 想到添了我妹妹后,我妈一天不如一天。那时候我才上小学,脑筋好,老师都喜欢 我。可学校春游看电影我都不在,给家里省一点儿是一点儿。我妈怕委屈了我, 拖累着个身子,到处找活。有一回,我和我母亲给印刷厂叠书页子,是一本讲象棋 的书。叠好了,我妈还没送去,我就一篇一篇对着看。不承想,就看出点儿意思来 。于是有空儿就到街下看人家下棋。看了有些日子,就手痒痒,没敢跟家里要钱, 自己用硬纸剪了一副棋,拿到学校去下。下着下着就熟了。于是又到街上和别人下 。原先我看人家下得挺好,可我这一跟他们真下,还就赢了。一家伙就下了一晚上 ,饭也没吃。我妈找来了,把我打回去。唉,我妈身子弱,都打不痛我。到了家, 她竟给我跪下了,说:‘小祖宗,我就指望你了!你若不好好儿念书,妈就死在这 儿。’我一听这话吓坏了,忙说:‘妈,我没不好好儿念书。您起来,我不下棋了 。’我把我妈扶起来坐着。那天晚上,我跟我妈叠页子,叠着叠着,就走了神儿, 想着一路棋。我妈叹一口气说,‘你也是,看不上电影儿,也不去公园,就玩儿这 么个棋。唉,下吧。可妈的话你得记着,不许玩儿疯了。功课要是拉下了,我不饶 你。我和你爹都不识字儿,可我们会问老师。老师若说你功课跟不上,你再说什么 也不行。’我答应了。我怎么会把功课拉下呢 学校的算术,我跟玩儿似的。这以 后,我放了学,先做功课,完了就下棋,吃完饭,就帮我妈干活儿,一直到睡觉。 因为叠页子不用动脑筋,所以就在脑子里走棋,有的时候,魔症了,会突然一拍书
页,喊棋步,把家里人都吓一跳。”我说:“怨不得你棋下得这么好,小时候棋就 都在你脑子里呢!”他苦笑笑说:“是呀,后来老师就让我去少年宫象棋组,说好 好儿学,将来能拿大冠军呢!可我妈说,‘咱们不去什么象棋组,要学,就学有用 的本事。下棋下得好,还当饭吃了 有那点儿功夫,在学校多学点儿东西比什么不 好 你跟你们老师们说,不去象棋组,要是你们老师还有没教你的本事,你就跟老 师说,你教了我,将来有大用呢。啊 专学下棋 这以前都是有钱人干的!妈以前 见过这种人,那都是身份,他们不指着下棋吃饭。妈以前呆过的地方,也有女的会 下棋,可要的钱也多。唉,你不知道,你不懂。下下玩儿可以,别专学,啊 ’我 跟老师说了,老师想了想,没说什么。后来老师买了一副棋送我,我拿给妈看,妈 说,‘唉,这是善心人哪!可你记住,先说吃,再说下棋。等你挣了钱,养活家了 ,爱怎么下就怎么下,随你。’”我感叹了,说:“这下儿好了,你挣了钱,你就 能撒着欢儿地下了,你妈也就放心了。”王一生把脚搬上床,盘了坐,两只手互相 捏着腕子,看着地下说:“我妈看不见我挣钱了。家里供我念到初一,我妈就死了 。死之前,特别跟我说,‘这一条街都说你棋下得好,妈信。可妈在棋上疼不了你 。你在棋上怎么出息,到底不是饭碗。妈不能看你念完初中,跟你爹说了,怎么着 困难,也要念完。高中,妈打听了,那是为上大学,咱们家用不着上大学,你爹也 不行了,你妹妹还小,等你初中念完了就挣钱,家里就靠你了。妈要走了,一辈子 也没给你留下什么,只捡人家的牙刷把,给你磨了一副棋。’说着,就叫我从枕头 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来,打开一看,都是一小点儿大的子儿,磨得是光了又光,赛 妈疼你好下棋。’我们家多困难,我没哭过,哭管什么呢 可看着这副没字儿的棋 ,我绷不住了。” 我鼻子有些酸,就低了眼,叹道:“唉,当母亲的。”王一生不再说话,只是 抽烟。 山上的人下来了,打到两条蛇。大家见了王一生,都很客气,问是几分场的, 那边儿伙食怎么样。王一生答了,就过去摸一摸晾着的衣裤,还没有干。我让他先 穿我的,他说吃饭要出汗,先光着吧。大家见他很随和,也就随便聊起来。我自然 将王一生的棋道吹了一番,以示来者不凡。大家都说让队里的高手“脚卵”来与王 一生下。一个人跑了去喊,不一刻,脚卵来了。脚卵是南方大城市的知识青年,个
子非常高,又非常瘦。动作起来颇有些文气,衣服总要穿得整整齐齐,有时候走在 山间小路上,看到这样一个高个儿纤尘不染,衣冠楚楚,真令人生疑。脚卵弯腰进 来,很远就伸出手来要握,王一生糊涂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也伸出手去,脸却红 了。握过手,脚卵把双手捏在一起端在肚子前面,说:“我叫倪斌,人儿倪,文武 斌。因为腿长,大家叫我脚卵。卵是很粗俗的话,请不要介意,这里的人文化水平 是很低的。贵姓 ”王一生比倪斌矮下去两个头,就仰着头说:“我姓王,叫王一 生。”倪斌说:“王一生 蛮好,蛮好,名字蛮好的。一生是哪两个字 ”王一生 直仰着脖子,说:“一二三的一,生活的生。”倪斌说:“蛮好,蛮好。”就把长 臂曲着往外一摆,说:“请坐。听说你钻研象棋 蛮好,蛮好,象棋是很高级的文 化。我父亲是下得很好的,有些名气,喏,他们都知道的。我会走一点点,很爱好 ,不过在这里没有对手。你请坐。”王一生坐回床上,很尴尬地笑着,不知说什么 好。倪斌并不坐下,只把手虚放在胸前,微微向前侧了一下身子,说:“对不起, 我刚刚下班,还没有梳洗,你候一下好了,我马上就来。噢,问一下,乃父也是棋 道里的人么 ”王一生很快地摇头,刚要说什么,但只是喘了一口气。倪斌说:“ 蛮好,蛮好。好,一会儿我再来。”我说:“脚卵洗了澡,来吃蛇肉。”倪斌一边 退出去,一边说:“不必了,不必了。好的,好的。”大家笑起来,向外嚷:“你 到底来是不来 什么‘不必了,好的’!”倪斌在门外说:“蛇肉当然是要吃的, 一会儿下棋是要动脑筋的。” 大家笑着脚卵,关了门,三四个人精着屁股,上上下下地洗,互相开着身体的 玩笑。王一生不知在想什么,坐在床里边,让开擦身的人。我一边将蛇头撕下来, 一边对王一生说:“别理脚卵,他就是这么神神道道的一个人。”有一个人对我说 :“你的这个朋友要真是有两下子,今天有一场好杀。脚卵的父亲在我们市里,真 是很有名气哩。”另外的人说:“爹是爹,儿是儿,棋还遗传了 ”王一生说:“ 家传的棋,有厉害的。几代沉下的棋路,不可小看。一会儿下起来看吧。”说着就 紧一紧手脸。我把蛇挂起来,将皮剥下,不洗,放在案板上,用竹刀把肉划开,并 不切断,盘在一个大碗内,放近一个大锅里,锅底蓄上水,叫:“洗完了没有 我 可开门了!”大家慌忙穿上短裤。我到外边地上摆三块土坯,中间架起柴引着,就
将锅放在土坯上,把猪吆喝远了,说:“谁来看看 别叫猪拱了。开锅后十分钟端 下来。”就进屋收拾茄子。 有人把脸盆洗干净,到伙房打了四五斤饭和一小盆清水茄子,捎回来一棵葱和 两瓣野蒜一小块姜,我说还缺盐,就又有人跑去拿来一块,捣碎在纸上放着。 脚卵远远地来了,手里抓着一个黑木盒子。我问:“脚卵,可有酱油膏 ”脚 卵迟疑了一下,返身回去。我又大叫:“有醋精拿点儿来!” 蛇肉到了时间,端进屋里,掀开锅,一大团蒸气冒出来,大家并不缩头,慢慢 看清了,都叫一声好。两大条蛇肉亮晶晶地盘在碗里,粉粉地冒蒸气。我嗖的一下 将碗端出来,吹吹手指,说:“开始准备胃液吧!”王一生也挤过来看,问:“整 着怎么吃 ”我说:“蛇肉碰不得铁,碰铁就腥,所以不切,用筷子撕着蘸料吃。 ”我又将切好的茄块儿放进锅里蒸。 脚卵来了,用纸包了一小块儿酱油膏,又用一张小纸包了几颗白色的小粒儿, 我问是什么,脚卵说:“这是草酸,去污用的,不过可以代替醋。我没有醋精,酱 油膏也没有了,就这一点点。”我说:“凑合了。”脚卵把盒子放在床上,打开, 原来是一副棋,乌木做的棋子,暗暗的发亮。字用刀刻出来,笔划很细,却是篆字 ,用金丝银丝嵌了,古色古香。棋盘是一幅绢,中间亦是篆字:楚河汉界。大家凑 过去看,脚卵就很得意,说:“这是古董,明朝的,很值钱。我来的时候,我父亲 给我的。以前和你们下棋,用不到这么好的棋。今天王一生来嘛,我们好好下。” 王一生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精彩的棋具,很小心地摸,又紧一紧手脸。 我将酱油膏和草酸冲好水,把葱末姜末和蒜末投进去,叫声:“吃起来!” 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饭,伸筷撕那蛇肉蘸料,刚入嘴嚼,纷纷嚷鲜。 我问王一生是不是有些像蟹肉,王一生一边儿嚼着,一边儿说:“我没吃过螃 蟹,不知道。”脚卵伸过头去问:“你没有吃过螃蟹 怎么会呢 ”王一生也不答 话,只顾吃。脚卵就放下碗筷,说:“年年中秋节,我父亲就约一些名人到家里来 ,吃螃蟹,下棋,品酒,作诗。都是些很高雅的人,诗做得很好的,还要互相写在 扇子上。这些扇子过多少年也是很值钱的。”大家并不理会他,只顾吃。脚卵眼看 蛇肉渐少,也急忙捏起筷子来,不再说什么。 不一刻,蛇肉吃完,只剩两副蛇骨在碗里。我又把蒸熟的茄块儿端上来,放小 许蒜和盐拌了。再将锅里热水倒掉,续上新水,把蛇骨放进去熬汤。大家喘一口气
,接着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净。我便把汤端上来,蛇骨已经煮散,在锅底刷拉 刷拉地响。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我就拔来几棵,揪在汤里,立刻屋 里异香扑鼻。大家这时饭已吃净,纷纷舀了汤在碗里,热热的小口呷,不似刚才紧 张,话也多起来了。 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的。”就拿出一支烟,先让了王一生,又 自己叼了一支,烟包正待放回衣袋里,想了想,便放在小饭桌上,摆一摆手说:“ 今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是吃不到了。我家里常吃海味的,非常讲究,据我父亲 讲,我爷爷在时,专雇一个老太婆,整天就是从燕窝里拔脏东西。燕窝这种东西, 是海鸟叼来小鱼小虾,用口水粘起来的,所以里面各种脏东西多得很,要很细心地 一点一点清理,一天也就能搞清一个,再用小火慢慢地蒸。每天吃一点,对身体非 常好。”王一生听呆了,问:“一个人每天就专门是管做燕窝的 好家伙!自己买 来鱼虾,熬在一起,不等于燕窝吗 ”脚卵微微一笑,说:“要不怎么燕窝贵呢 第一,这燕窝长在海中峭壁上,要拼命去挖。第二,这海鸟的口水是很珍贵的东西 ,是温补的。因此,舍命,费工时,又是补品,能吃燕窝,也是说明家里有钱和有 身份。”大家就说这燕窝一定非常好吃。脚卵又微微一笑,说:“我吃过的,很腥 。”大家就感叹了,说费这么多钱,吃一口腥,太划不来。 天黑下来,早升在半空的月亮渐渐亮了。我点起油灯,立刻四壁都是人影子。 脚卵就说:“王一生,我们来下一盘 ”王一生大概还没有从燕窝里醒过来,听见 脚卵问,只微微点一点头。脚卵出去了。王一生奇怪了,问:“嗯 ”大家笑而不 答。一会儿,脚卵又来了,穿得笔挺,身后随来许多人,进屋都看看王一生。脚卵 慢慢摆好棋,问:“你先走 ”王一生说:“你吧。”大家就上上下下围了看。 走出十多步,王一生有些不安,但也只是暗暗捻一下手指。走过三十几步,王 一生很快地说:“重摆吧。”大家奇怪,看看王一生,又看看脚卵,不知是谁赢了 。脚卵微微一笑,说:“一赢不算胜。”就伸手抽一颗烟点上。王一生没有表情, 默默地把棋重新码好。两人又走。又走到十多步,脚卵半天不动,直到把一根烟吸 完,又走了几步,脚卵慢慢地说:“再来一盘。”大家又奇怪是谁赢了,纷纷问。 王一生很快地将棋码成一个方堆,看看脚卵问:“走盲棋 ”脚卵沉吟了一下,点 点头。两人就口述棋步。好几个人摸摸头,摸摸脖子,说下得好没意思,不知谁是
赢家。就有几个人离开走出去,把油灯带得一明一暗。 我觉出有点儿冷,就问王一生:“你不穿点儿衣裳 ”王一生没有理我。我感 到没有意思,就坐在床里,看大家也是一会儿看看脚卵,一会儿看看王一生,像是 瞧从来没有见过的两个怪物。油灯下,王一生抱了双膝,锁骨后陷下两个深窝,盯 着油灯,时不时拍一下身上的蚊虫。脚卵两条长腿抵在胸口,一只大手将整个儿脸 遮了,另一只大手飞快地将指头捏来弄去。说了许久,脚卵放下手,很快地笑一笑 ,说:“我乱了,记不得。”就又摆了棋再下。不久,脚卵抬起头,看着王一生说 :“天下是你的。”抽出一支烟给王一生,又说:“你的棋是跟谁学的 ”王一生 也看着脚卵,说:“跟天下人。”脚卵说:“蛮好,蛮好,你的棋蛮好。”大家看 出是谁赢了,都高兴松动起来,盯着王一生看。 脚卵把手搓来搓去,说:“我们这里没有会下棋的人,我的棋路生了。今天碰 到你,蛮高兴的,我们做个朋友。”王一生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见见你父亲。 ”脚卵很高兴,说:“那好,好极了,有机会一定去见见他。我不过是玩玩棋。” 停了一会儿,又说:“你参加地区的比赛,没有问题。”王一生问:“什么比赛 得,他早年在我们市里,与我父亲认识。我到农场来,我父亲给他带过信,请他照 顾。我找过他,他说我不如打篮球。我怎么会打篮球呢 那是很野蛮的运动,要伤 身体的。这次运动会,他来信告诉我,让我争取参加农场的棋类队到地区比赛,赢 了,调动自然好说。你棋下到这个地步,参加农场队,不成问题。你回你们场,去 报名就可以了。将来总场选拔,肯定会有你。”王一生很高兴,起来把衣裳穿上, 显得更瘦。大家又聊了很久。 将近午夜,大家都散去,只剩下宿舍里同住的四个人与王一生脚卵。脚卵站 起来,说:“我去拿些东西来吃。”大家都很兴奋,等着他。一会儿,脚卵弯腰进 来,把东西放在床上,摆出六颗巧克力,半袋麦乳精,纸包的一斤精白挂面。巧克 力大家都一口咽了,来回舔着嘴唇。麦乳精冲成稀稀的六碗,喝得满屋喉咙响。王 一生笑嘻嘻地说:“世界上还有这种东西 苦甜苦甜的。”我又把火升起来,开了 锅,把面下了,说:“可惜没有调料。”脚卵说:“我还有酱油膏。”我说:“你 不是只有一小块儿了吗 ”脚卵不好意思地说:“咳,今天不容易,王一生来了, 我再贡献一些。”就又拿了来。 大家吃了,纷纷点起烟,打着哈欠,说没想到脚卵还有如许存货,藏得倒严实
,脚卵急忙申辩这是剩下的全部了。大家吵着要去翻,王一生说:“不要闹,人家 的是人家的,从来农场存到现在,说明人家会过日子。倪斌,你说,这比赛什么时 候开始呢 ”脚卵说:“起码还有半年。”王一生不再说话。我说:“好了,休息 吧。王一生,你和我睡在我的床上。脚卵,明天再聊。”大家就起身收拾床铺,放 蚊帐。我和王一生送脚卵到门口,看他高高的个子在青白的月光下远远去了。王一 生叹一口气,说:“倪斌是个好人。” 王一生又呆了一天,第三天早上,执意要走。脚卵穿了破衣服,肩了锄来送。 两人握了手,倪斌说:“后会有期。”大家远远在山坡上招手。我送王一生出了山 沟,王一生拦住,说:“回去吧。”我嘱咐他,到了别的分场,有什么困难,托人 来告诉我,若回来路过,再来玩儿。王一生整了整书包带儿,就急急地顺公路走了 ,脚下扬起细土,衣裳晃来晃去,裤管儿前后荡着,像是没有屁股。 这以后,大家没事儿,常提起王一生,津津有味儿的回忆王一生光膀子大战脚 卵。我说了王一生如何如何不容易,脚卵说:“我父亲说过的,‘寒门出高士’。 据我父亲讲,我们祖上是元朝的倪云林。倪祖很爱干净,开始的时候,家里有钱, 当然是讲究的。后来兵荒马乱,家道败了,倪祖就卖了家产,到处走,常在荒野店 投宿,很遇到一些高士。后来与一个会下棋的村野之人相识,学得一手好棋。现在 大家只晓得倪云林是元四家里的一个,诗书画绝佳,却不晓得倪云林还会下棋。倪 祖后来信佛参禅,将棋炼进禅宗,自成一路。这棋只我们这一宗传下来。王一生赢 了我,不晓得他是什么路,总归是高手了。”大家都不知道倪云林是什么人,只听 脚卵神吹,将信将疑,可也认定脚卵的棋有些来路,王一生既然赢了脚卵,当然更 了不起。这里的知青在城里都是平民出身,多是寒苦的,自然更看重王一生。 将近半年,王一生不再露面。只是这里那里传来消息,说有个叫王一生的,外 号棋呆子,在某处与某某下棋,赢了某某。大家也很高兴,即使有输的消息,都一 致否认,说王一生怎会输棋呢 我给王一生所在的分场队里写了信,也不见回音, 互相射击,路途险恶,终于没有去。 一天脚卵在山上对我说,他已经报名参加棋类比赛了,过两天就去总场,问王 一生可有消息 我说没有。大家就说王一生肯定会到总场比赛,相约一起请假去总 场看看。 过了两天,队里的活儿稀松,大家就纷纷找了各种藉口请假到总场,盼着能见 着王一生。我也请了假出来。
总场就在地区所在地,大家走了两天才到。这个地区虽是省以下的行政单位, 却只有交叉的两条街,沿街有一些商店,货架上不是空的,即是“展品概不出售” 。可是大家仍然很兴奋,觉得到了繁华地界,就沿街一个馆子一个馆子地吃,都先 只叫净肉,一盘一盘地吞下去,拍拍肚子出来,觉得日光晃眼,竟有些肉醉,就找 了一处草地,躺下来抽烟,又纷纷昏睡过去。 醒来后,大家又回到街上细细吃了一些面食,然后到总场去。 一行人高高兴兴到了总场,找到文体干事,问可有一个叫王一生的来报到。干 事翻了半天花名册,说没有。大家不信,拿过花名册来七手八脚地找,真的没有, 就问干事是不是搞漏掉了。干事说花名册是按各分场报上来的名字编的,都已分好 号码,编好组,只等明天开赛。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儿。 我说:“找脚卵去。”脚卵在运动员们住下的草棚里,见了他,大家就问。脚卵说 :“我也奇怪呢。这里乱糟糟的,我的号是棋类,可把我分到球类组来,让我今晚 就参加总场联队训练,说了半天也不行,还说主要靠我进球得分。”大家笑起来, 说:“管他赛什么,你们的伙食差不了。可王一生没来太可惜了。” 直到比赛开始,也没有见王一生的影子。问了他们分场来的人,都说很久没见 王一生了。大家有些慌,又没办法,只好去看脚卵赛篮球。脚卵痛苦不堪,规矩一 点儿不懂,球也抓不住,投出去总是三不沾,抢得猛一些,他就抽身出来,瞪着大 眼看别人争。文体干事急得抓耳挠腮,大家又笑得前仰后合。每场下来,脚卵总是 嚷野蛮,埋怨脏。 赛了两天,决出总场各类运动代表队,到地区参加地区决赛。大家看看王一生 们走一段。快到街口,忽然有人一指:“那不是王一生 ”大家顺着方向一看,真 是他。王一生在街口另一面急急地走来,没有看见我们。我们一齐大叫,他猛地站 住,看见我们,就横街向我们跑来。到了跟前,大家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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